看看另一信仰是怎么说吧：人是生而有罪的。这不仅是说，人先天就有恶习，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，还是说，人即残缺，因而苦难是永恒的。这样的话不大招人喜，但却是事实（非人之所愿，恰神之所为）。不过，要的还不在于这是事实

我赞成祛除贪、嗔、痴的教诲，赞成人类的望应当有所节制（所以我也不是“尽可能避开认同佛教”），但仅此，我看还不能说就找到了超越苦难的路。

以无苦无忧的世界为目标，依我看，会助长人们逃避苦难的心理，因而看不见人的真实境，也看不见信仰的真意。

常听人讲起一个故事，说是一个忙碌的渔夫在海滩上撞见一个悠闲的同行，便谴责他的懒惰。同行懒洋洋地问：可你这么忙到底为了什么？忙碌者说：有朝一日积攒起足够的财富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优哉游哉地享受生命了。悠闲者于是笑：在下当前正是如此。这故事明显是赞赏那悠闲者的明智。但若多有一问，这赞赏也许就值得推敲：倘遇灾年，这悠闲者的悠闲何以为继？倘那忙碌的渔夫给他送来救济，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愿饿死吗？

五

六

比如潇洒的人，他只要说一句“小乐足矣，不必天堂”便可弃此信仰于一旁，放心大胆去数钞票了。是嘛，天堂惟乐，贪官也乐，天堂尚远，钞票却近，况乎见乐取小，岂不倒有风度？我是说，以福乐相许，信仰难免混于俗行。

七

再有，以福乐为许诺——你只要如何如何，便可抵达俗人不可抵达的极乐之地——这在逻辑上太近拉拢。以拉拢来推销信仰，这“信仰”非但靠不住，且很容易变成推销者的福利与权柄。

这并不是说我已经认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，其实他与那悠闲者一样，只不过他的“无苦无忧”是期待着批发，悠闲者则偏零买零卖。要的是还有一问：倘命运像对待约伯那样，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数摧毁，或不让悠闲者有片刻悠闲而让他患顽疾，这怎么办？在一条忧苦随时可能袭来的地平线上，是否就能望见一真信仰的曙光了？

再说最后的麻烦。天堂若非一个信仰的过程，而被确认为一福乐的终，人们就会各显神通，多多开辟通往天堂的专线。善行是极乐世界的门票，好，施财也算善行，烧香也算，说媒也算，杀恶人（我说他恶）也算，迫他人行“善”（我说是善）也算…什么？我说了不算？那么请问：谁说了算？要是谁说了都不算，这“信仰”岂不作废？所以终于得有人说了算——替天行。于是，造人为神的事就有了，其恶果不言自明。关键是，这样的事必然要现，因为：许诺福乐原非神之所为，乃人之所愿，是人之贪婪酿造的幻景，人不面谁面？

再看所谓的“虔诚者”福乐许诺之下的虔诚者，你说他的终极期待能是什么？于是就难辨哪一笔捐资是于心，哪一笔献款其实是广告，是盯着其后更大的经济收益。你说这是不义，但“圣者”可以隔世投资以求来生福乐，我辈不才，为什么就不能投一个现世之资，求福乐于下？商品社会，如是就算是无可厚非，但不知不觉信仰已纳商业轨，这才是问题。逻辑太重要，方法太重要，倘信仰不能给一个非同凡响的标度，神就要在俗中成权贵或贾了。

？那么，诸多与生俱来的忧苦何以救赎？可见无苦无忧的许诺很成问题。再么就是断灭人的所有望，但那样，你最好就退回到植去，一切顺其自然，不要享用任何人类文明，也不必再有什么信仰。苦难呼唤着信仰，倘信仰只对人说“你不当自寻烦恼”这就像医生责问病人：没事儿撑的你生什么病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