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烧了起来。我听见牲口圈噼噼叭叭地响,还以为是牛在圈里打架,吼了几声,过一阵不对了,正房子上也在响,我还没想到起火了。起来一看,满屋浓烟。打开门,才见三间房子都着火,房前屋后全照亮了,我才忙扯房上的茅草,并忙喊你三爷爷,你奶奶抱着你爹跑,一家子忙扯房上的草,但怎么扯得了?火封门了才忙来屋内忙东西,却一样都没忙着。家屋样事全烧在里面。我的花钱烧了顺墙淌。全村子的人都起来看我们救火,没一人来搭手救一下,都站在大营门幸灾乐祸,喊:‘烧得好!烧得好!孙家烧得好!’也感谢他几爷崽的口封,我们这一家这几十年来不是一直好得很?我的家产烧光了,我还能是地主?不是那次火灾,不凭外面的土地、森林,也不凭山上的牛羊,单凭我屋里的家产,我都该被镇压。这次火灾又救了我的命。
“火灾给我们造成了一时的困难,但困难也不大。衣服烧光了,布草也烧光了,一家人没有穿的,亲友们来看望,送了点衣服。当时蒋家沟蒋家送了块红布,给你小姑奶奶缝了一条红裤儿,后来大家都说她是穿红裤儿的。洋芋都烧煳了,村中的人都来捡煳洋芋吃,有的来买我们的煳洋芋背回去,十天半月后都还在吃。麦子、荞子呢,比洋芋好些,皮箩一被烧烂,麦子、荞子就淌下楼来,只是表面的被烧煳,里面捂起的都是好的,还吃得成。我把山上的牛卖了几条,困难也就解决了。随后就解放了。我们的土地、森林入社被分掉,我辛苦一生的成果,也就这样完了。
“不单外人嫉妒,连自己的亲兄弟、亲侄子都对我有点产业不满。你三老祖、小老祖会像我一样白天黑夜在地里苦?我有吃有穿,他们就心不甘了。我妈晚年得病,那一个月恰好轮到我养。她本身有病,加上她的猪到我园里,拱着了几棵菜,你老祖婆把猪吼出地去,骂了几声,我妈就趁我们不注意,用裹脚带子在楼梯上自己勒死。你三老祖、小老祖硬不听我解释,硬说是我逼死的。是不是我逼死的,左邻右舍是清楚的。没办法,只好任由他们告,他们两个告到荞麦山陆家,陆家派人来查问。还亏当时张保长主持正义,说:‘是不是孙运发逼死的,你们问问全村群众。’最终查问清楚,陆家判定不是我逼死的。他们二人为何要诬赖说是我逼死的呢?不就是为了把我弄个家破人亡?这一计不成,又生一计,要罚我为我妈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,他两个当白孝子。那不用四十九天,只消十天,我这点家产不就完了?当时莫说我做不起四十九天的道场,荞麦山最大的陆大地主也起码要下狠心才做得下来啊!最后我不服,要求去荞麦山评理,如果官府要我做四十九天的道场,那我就做。他两个不去荞麦山评理,事情才息下去。解放以后,孙江华当了党代表,他兄弟孙江汉当了生产队队长,还了得,立刻把我当眼中钉,肉中刺,不消灭我就不好过。把我的土地、森林全改给其他队去。甚至我留点自留山,有点森林,他也不满意,把我和你爷爷、三爷爷的自留山又送给横梁子生产队。爷三个的三亩自留山,都是老林,百分之八十的树要两人合抱。送给横梁子以后,横梁子就把三片老林全毁了,过了几年才又撒松子。现在那些树,又都是碗口粗了。我那三亩老林留到现在十万块钱我也舍不得卖。我门口这个埂上,都是些两三个人才合抱得过来的李子树。大炼钢铁,他两弟兄不但首先命令全大队毁我入社的九片老林,而且最先带人来砍我门前的李子树去炼,把我入社的、门前屋后的老林全砍完。我解放前十块花钱在蒋家沟买了三亩老林,成实得好,普遍都能合老木,梗得起轮子了,最小的都有我这铜吊锅粗。解放以后无论土改或是哪一次运动,蒋家沟的人都没有动我那三亩老林,都说那个老林是孙运发的。文革当中,你爷爷要起房子,因为我们在法喇的森林全入社,不属自己了,要起房子就无木料,只好去砍蒋家沟的树来起房子。我、你爷爷和你三爷爷去蒋家沟砍了半个月,放倒一百多棵大树。等请人去扛时,孙江华、孙江汉就跳出来,不得了:‘从解放后所有的老林都是集体的了,哪里还允许私人有森林?我大爹在蒋家沟的三亩老林,每一根丫枝都属黑梁子生产队。’理理麻麻组织一两百人,去蒋家沟扛树。蒋家沟我们那些亲戚才说不能让孙江华家两弟兄得逞,也组织起一两百人来,拦住这伙人,说老林、树全属于蒋家沟。这下黑梁子去的不敢动,回来了。蒋家沟的也不动那树,常年风吹雨淋,朽了,被蒋家沟的人你扛一根我扛一根,都扛去烧火了。可惜我那三亩老林啊,到现在随便也要管十多万块钱。这一计不成,另一计又来了。当时我老了,分在半边,在队上出不起工,挣不着工分,任由他两弟兄收拾;你爷爷家呢,你爷爷在大队上,你爹在小学读书,只有一个劳动力是你奶奶,结果凡到年底,年年逼你爷爷补超支款。一年补几百块,你爷爷一年在大队上的工资还没有几百块啊!你三爷爷家有你三爷爷和三奶奶两个劳动力,他扣不着工分,但他又要想别的办法收拾,也被他整得投降。文革一来,哥两个联合造反派,首先把你爷爷干成走资派,天天批斗;三天五天带红卫兵来抄一回家。我以前买了多少老章书,准备世代流传给子孙读,也尽被他家哥两个搜去。解放这三十来年,斗了已不下十多个回合了。”
过了两天,孙运发身体不行了,忙安排后事:“老天果顺人意,看来硬是赏我这个好日子。我一死,赶紧入棺,入了棺,才通知半边人拢岸,尤其不要入棺时放外人拢场,怕人使阙放针头、钉子之类的铁器入棺,那对子孙不利。整个丧事过程中,决不能放孙江华之流插手,要用自己人。下葬也要注意,那时别人也容易使手脚。立马通知亲友,都要请上一二十个得力人来帮忙,防止别人放象脚。”半夜,孙运发辞世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