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正值瘟疫流行,狱内的犯人,不是生疮生疥的,便是疗疮腐烂,臭味难闻的。又遇着天旱物燥,冷暖无常,一间房内,多至二十口人犯。对面是两张大床,床上铺着草帘子。每人有一件官被,大家乱挤着睡觉,那一分肮脏气味,不必说久日常住,就是偶然间闻一鼻子,也得受病。你望床上一看,黑洞洞乱摇乱动,如同蚂蚁打仗的一般。近看乃是虱子臭虫,成团树垒摆阵练躁。嗳呀呀,什么叫地狱,这就是人世间的活地狱。所有狱中人犯,生疮生疥的也有,上吐下泻的也有,虐疾痢疾的也有。正应了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欲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”可怜那如花似玉、甘为情殇的阿氏,因为母也不谅,自己又福命不齐,堕人狱中,难白于世。人狱之后,先生了满身湿疥。过无多日,因为时疫流行,染了头晕眼花,上吐下泻之症。每日昏昏沉沉,躺在臭虫虱子的床上,盖一领极脏极臭的官被。此时要求个亲人来此问讯的,全部没有。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,忽于迷离之际,梦见个金身女子,唤她近前道:“孽缘已满,今当归去。”说着,扯了阿氏,便往外跑。阿氏见她如此,知是个异怪人,随央道:“弟子的纠缠未清,母亲兄弟之情,实难割弃。”金身女子笑道:“孽障,孽障,你不肯去,你看那面是谁?”阿氏回头一看,只见聂玉吉穿着圆领僧服,立在自己面前,合掌微笑。阿氏有千般委曲,万种离愁,见了玉吉在此,惊异的了不得,仿佛有万千句话,一时想不出来。正欲问时,见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,玉吉的足下,生了两朵金莲,托着聂玉吉飞向空中去了。转眼之间,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见了。
阿氏正惊愕之际,觉远处有人唤她侞名儿,声音惨切,连哭带痛,定眼一看,只见牢门外,站着一人,白发苍苍,流泪不止。床侧有同居犯人唤道:“大妹妹,大妹妹,你醒一醒,瞧一瞧,大妈来瞧你来了。”阿氏嗳哟一声,细看牢门以外,不是外人,正是母亲德氏。凄凄惨惨在那里叫她小名儿,又央看牢的女牢头,开门进来,走进床前哭道:“孩子,宝贝儿,都是为娘的不是,耽误了你,难为你受这样罪。”说着,扯住阿氏手,母女对哭。见阿氏浑身是疥,头部浮肿红烧,可怜那一双素手,连烧带疥肿似琉璃瓶儿一般。揭起脏被一看,雪白两弯玉臂,俱是疥癣。所枕的半头轨以下,咕咕咙咙,成团论码的俱是虱子臭虫。德氏看到此处,早哭得接不上气了。阿氏亦连哭带恸,昏迷了一会,复又醒转过来。望见母亲这样,越加惨切,颤颤巍巍的道:“奶奶放心,女儿今生今世,不能尽孝的了。”说着,把眼一翻,要哭没有眼泪,硬硬咽咽的昏了过去。德氏哭道:“我的儿,怎么得这样冤业病啊。”阿氏微开杏目,娇喘吁吁,摇头抹了眼泪,仿佛告知母亲,病不要紧似的。德氏止泪劝道:“孩子,你对付将养着,月初关了米,我还来瞧你呢。”阿氏点了点头,合目睡去,德氏把带来的几吊钱,交与牢头,一面哭,一面托咐求他变个法子,给女儿买点菜,倘能好了,我母女不能忘报。说着,洒泪不止。闹得全狱中人,俱都酸心。大家齐劝道:“老太太您回去,您的姐妹禁在一处,都是难友儿。大妹妹岁数小,蒙此不白之冤,横竖神大有鉴,总有昭雪日子。她是好清好洁。收到这里来,肮脏不惯。”刚说着,阿氏嘴唇一动,哦的一声,唾出一口腥水来,顺着嘴角儿,流至粉颈。阿氏在迷惘沉中,并不知道。德氏忙的过来,抹了眼泪,取出袖中手帕,替她擦抹。阿氏忽又醒来,翻眼向德氏道:“我随你出家去,倒也清静。”半晌又蹩眉道:“只是我奶奶、兄弟,叫我如何弃舍呢?”德氏唤道:“孩子,你醒一醒,梦见什么了?这样吓人?”阿氏点了头,闭了眼睛,打了一个冷战道:“没什么,你不用叫我,我去了。”德氏听了半日,知是一些胡话。又见阿氏两手,向空里乱摸,半晌又似拈线做活一般,吓得德氏更慌了。随向女牢头请安礼拜,再三的托嘱。众犯人说道:“老太太放心,病并不要紧,这都是邪火烧的,只要出点儿汗,退一退烧,管保就好了。”德氏凄凄楚楚,不忍离别。看着这样。又不放心。无奈留连一刻,母女也不得说话,反惹她难受酸心,倒不如不见也罢。想到此处,由不得留着阿氏,滴了几点伤心眼泪,叨叨絮絮,又托咐众人一回,然后去了。
那知阿氏的病症,很是凶险,自从德氏去后,熬煎了四五日,忽于一日夜内,唤着女难友哭道:“大姐大姐,妹妹清白一世,落到这步田地,也是命该如此。妹妹死后,望求众位姐妹怜悯,告诉我母亲、哥哥说,埋一个清洁幽静地方,妹妹就感激不尽了。”说着,眼泡塌下,说话声音,亦不似从先清楚了。吓得难友们说声不好,忙的叫醒牢头,点上油灯一照,见阿氏圆睁秀目,貌似出水芙蓉一般,连一点病形儿反都没有了。用手一摸,身上已经冰冷,抚着朱唇一探,呼吸已经断了。正是:生殉九幽缘怨了,他年应化蝶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