踱厅，站在滴檐下，了一气，又缓缓吐，不不慢报：“湖南新宁籍光二十六年士，候补广州江忠源——求见制台大人！”

“是岷樵么？”书房里传来叶名琛的声音，似乎很兴“请来吧——广州地面斜，说准谁到，真有意思！”便听屋里余保纯和胡庸墨也笑。

江忠源移步来，看时，拜坛神像依旧，只那张请神用的八仙桌已经翻转四着地。乩架沙盘移到了神案西侧。叶名琛在神案东据案而坐，余保纯和胡师爷都坐在南窗下椅上。几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语词儿。墙上除了神像，还有斗大的中堂幅，写着“气神”三个字。若换一地方无论谁看这都是一间观舍，半涵墨书香味儿也是不沾的。肚里暗笑着要行参礼，刚说了“卑职”两个字，叶名琛已经过来亲手扶搀：“岷樵，私下见面不要和我闹这个！来——坐——看茶！…先不忙说公事。你是有名硕儒，穆相的足，先帝也夸过你是‘通儒’。你看看这副乩仙词，品怦品评批解批解！”胡庸墨便将那张宣纸双手捧来。“学生于神佛释一窍不通，何敢妄评呢？”江忠源双手接过看时，却是一笔极漂亮的草书，或如林中老腾龙盘夭矫，或似织女投梭劲遒天，惊蛇草魑魅相斗，规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心夙构，临机信笔之间有此作品，江忠源不能不心下宾服，眉一扬赞：“好字好书法，胡先生自成一！没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写得这样！”

“哪里哪里…”胡庸墨被他夸得脸上放光，兴得不好意思“草书略能遮羞罢了。若论字，还要看叶大帅的——您瞧这幅中堂，是叶制军手书，气、韵、格、调，我都是比不了的。”江忠源审视一那三个字，倒也是劲节苍遒，只是笔锋间游走略显犹豫，显见故作情调，但这些话断不能直述，因：“我过湖广，胡林翼方伯堂中悬有叶制台的梅画，兼咏梅诗，当时我就说，‘叶提督堪称书画双绝！’就这幅字，和康熙年间吴梅村的《江曲》相抗诘，其品位可想而知！”

吴梅村是前明遗老，所谓“燕台七才”之首，《江曲》是被收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画。清初钱谦益曾有批评，说吴梅村的字画“柔媚振作”但知的人极少。这里江忠源不动声寓讥于奖，把个叶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，捋着胡微笑，说：“老夫何以克当！——就这首词请先生判断一下仙意若何。我还有些字画，改日一定请教！”刹那间，江忠源便由下属提升了“先生”但他其实真的是个刚劲内敛的人，只是官场风气人，只好外圆内方，因笑：“卑职于此素无研究，不敢妄评亵渎。不瞒诸公，方才学生就在隔，诸公议论窃以为是细糜遗的了，连补遗也是不敢妄言的。”

“你就在厅？他们也不来报一声！”余保纯笑“我们正议论你，幸亏没有扯着你短——大帅，他的短我也要说的。这个人呐，别瞧他徇徇儒雅的，有时一副市井相，鲁骂人凶得像个煞神。而且自负刚愎，上司的话，有时候儿奉违，变着法儿抗上，湖南官场上有名的‘江铁’。您可要小心着他！”

他挤眉，似真似假又似调侃。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。叶名琛一双寿眉压得低低的，古井一样邃的瞳仁一直盯视审量着江忠源，末了也是一笑，说：“世作官自然也有权宜之。广州人也有叫我‘叶顽石’的。我说顽石有什么不好？你看海上那些礁石，不可敬么？湖山石林，不可么？‘石不能言最可人’，《红楼梦》也叫石记！英国人的铁甲船厉害吧？教他碰碰琼崖看！”

“卑职这次奉调，原是要随林少穆公去广西剿匪的。”江忠源听这位“顽石”说话，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在东扯葫芦西扯瓢信雌黄，不能恭维也不敢笑，因换了正容说：“中途奉旨，不要京陛见，直接到林大人麾下听命。林大人起复，是今上英明圣断，洪秀全一群乌合之众，闻风已经散了，有的逃有的降，只剩了几百人窜山林。听说英国人也很惊慌，怕少穆公趁势收复香港。卑职是径直到候官见着少穆公的，一路很是鼓舞。想不到到了州…”他讲着，圈便红红的，黯然叹息：“皇上派的御医还没有走到碑店，少穆公就撒手去了…”叶名琛其实打心里对林则徐禁烟“招祸”激大变颇不佩服。咸丰皇帝为林则徐去世震悼掇朝，御赐輓联，谥号“文忠”在场的人都知的。江忠源说到这里，无论对林则徐心折与否，都低下了。许久，叶名琛才：“这是气数…是天意…少穆公毕竟是砥之臣…”他喃喃的，不知是在念叨什么还是在祈祷，却任谁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。移时才又：“少穆临终，你在跟前没有？…‘在的。”江忠源“他从候官发，走前康健，到州前三天微微腹泻，住在州驿站。州有个名医叫沉思源，当晚我亲自城去请，回来时林公已经弥留，间话已经不能回答。只在死前，突然睛一亮，指着天大叫，‘星斗南，星斗南，星斗南！’一歪就再也叫不醒了…”江忠源泪夺眶而，走珠般顺颊淌下，一挥袖拭了，说：“大帅，我心里疑惑极了，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，被毒杀的！”

什么？所有的人都惊得上一颤，连守在书房门的亲兵戈什哈也都脸上变面面相觑。只有叶名琛岸然貌，颊上肌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，倏然间变得毫无表情。“岷樵老兄，此言岂可孟狼？这要证据的。”

“我没有证据。”江忠源也恢复了平静“但有疑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