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，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笑：“回您二位话，你们跑错码了！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，别的货我们不卸——一两五钱！够烧几个烟泡儿？您以为这是汉，是南京？”

腊月廿四正中午时分，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缓缓泊舟。艄公长长一声“搭岸啰——”撑篙稳稳拢向桥板，一个晃漾，停住了。篷上油布帘一掀动，来一老一少两个人，都是青衣长随打扮。老苍年纪在五十岁开外，发辫鬓角都白了；小奚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，一脸稚气。他们似乎是一次来广州，在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，足有校场来大，各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，码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“过山龙”上杠包儿卸货，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，忙得蚂蚁似的。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群里的小甲壳虫，并没有人理会他们。好一阵，才过来五六个杠夫，却不上船，站在码青石条上问：“吃这么浅，能有什么货？哪来的？谁的货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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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胡说！”老苍笑骂“老走三十年码，哪有这个价？给你们二两，便宜你们了！”

“回大人话，是药材！”那汉狡黠地一笑，他似乎有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神，在岸上一拱手：“都是洋货，有敦来的，有印度来的，箱钉得严实，不知是什么药。”向前跨一步又问：“敢问大人贵姓、台甫？还要禀大人一句话，这码趟是十三行的——不是小人刁难，洋人地面，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，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，吃这洋饭也不容易，爷就给五两，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！”“我是湖南秀县令江忠源。”那官员说“奉调令来广州，还没分拨差使——这里又不是香港，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！这十三行是什么东西？这码上的什么鲍三爷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？”

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来，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，形容清癯，个也不，一黑缎六合一统瓜帽，玄图鲁背心着一袭灰府绸夹袍。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，吩咐：“不要争价，快着，下午我还要城衙门里去。”便不再理会，站在船眺望北江景致。老苍便问：“你们要多少？”

那位姓江的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，站在船沉着，用略带迷惘的神眺望着远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。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、孤山、虎门…但雨雾重，天太晦暗了、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，向南望是看不到尽的珠江纵横支，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，模糊中棕榈椰影问，仿佛海波起落，大小礁岛若沉若浮，像是天在淌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，凄迷得让人不知在何…听到“三百大洋”这话，他脸颊上肌颤了一下，回过来，盯着岸上那汉问：“是卸鸦片？能不能检视一下？”

“五两！”

国家和人一样，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。国人、法国人、比利时人…一群“羊”（洋）都变成了狼，堂堂中国成了“利益均沾”的洋人筵宴，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…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。他自己就信佛，谥号曰“成”正应了禅宗机锋语“成是不成，不成是成”了。

“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？码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——二两？！”那汉不屑地一笑，手指远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“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，上了码，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！二两银打发叫么？”

“我们是新调任广州台老爷的船。”老苍站在桥板，一江西话说“里有三箱书，还有老爷随行李。有劳诸位扛到码外，给一两五钱银！”见人们不动，小奚尖嗓喊：“说给你们没听见么？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似的？”

人民已成英王臣属，盛怒之下下旨与英战。可怜中国内无良相外无良将，上有昏君下有臣，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，竟都是望风而逃。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，五月宝山上海失守，六月英兵攻下镇江，沿长江直南京，一路打如无人之境。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，《南京条约》成，五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，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，鸦片战争初告终止。华夏自混沌开辟，历秦皇汉武，越唐宗宋祖，如此丢人现，这般奇耻大辱还是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