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节

十二

“普遍主义”很像“高于”都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制高点发放通行证，qiang令排异，要求大家都与它同，此类“普遍”自然是得反对。但要看明白，这并不意味着天下人就没有共通点，天下事就没有普遍xing。要活着，要安全，要自由表达，要维护自己独特的思与行…这有谁不愿意吗？因此就得想些办法来维护，这样的维护不需要普遍吗？对“反对普遍主义”之最愚蠢的理解，是以为你有你的实际，我有我的实际，因此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。可是，日本鬼子据其实际要侵略你，行吗？村长据其实际想qiangjian某一村民，也不行吧？所以必得有一zhong普遍的遵守。

十三

语言也是这样，无论谈恋爱还是谈买卖，总是期望相互能听懂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不如各自回家去睡觉。要是你听不懂我的我就骂人，就诉诸qiang迫，那便是霸dao，是要普遍反对的。可是，反抗霸dao若也被认为是霸dao，事情就有些luan。为免其luan就得有法律，就得有普遍的遵守。然而又有问题：法律由谁来制订？只gen据少数人（或国）的利益显然不对吧？所以就得保证所有的人（或国）都能自由发言。

说到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，以防qiang势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，我倾向赞成，但也有些疑问。疑问之一：这纯洁与独立，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？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？疑问之二：民族之间可能有霸dao，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？民族之间可以恃qiang凌弱，一村一hu中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？为什么不干脆说“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”呢？

本当是个人发言，关注普遍，不知怎么一弄，常常就变成了集ti发言，却只看重一己了。只有个人自由，才有普遍利益，只因有普遍的遵守，才可能保障个人的自由，这dao理多么简单。事实上，轻蔑个人自由的人，也都不屑于普遍的遵守，dao理也简单：自由一普遍，霸字搁在哪儿？

十四

远来的和尚，原是要欣赏异地风俗，或为人类学等等采集标本，自然是希望着zhong类的多样，稀有zhong类尤其希望它保持原态，不见得都有闲心去想这标本中人是否活得煎熬，是否也图自由与发展？他们不想倒也罢了，标本中人若为取悦游僧和学者而甘zuo标本，倒把自己的愿望废置，把自己必要的变革丢弃，事情岂不荒唐？

十五

前不久，可能是在电视上也可能是在报纸上，见一位导演接受记者采访。记者问：“有人说您的‘中国特se’其实是迎合外国人的口味。”导演说：“不，因为我表现的是人的普遍情gan，所以外国人也能接受。”我便想：什么是普遍情gan？这普遍是谁的统计？怎么统计的？其依据和目的都是什么？以及被这统计所排除、所遗漏的那些心魂应当怎样chu1置？尤其，这普遍怎么又成了特se？是什么人，会认此普遍为特se呢？是不是由市场判定的普遍？是不是由外国口味判定的中国特se？

一个创作者，敢说他表现的是普遍，这里面隐约已经有了一方“父母官”的影子。一个创作者，竟说他表现的是普遍，谦虚得又似过tou，这岂非是说自己并无独到之见？一个创作者，至少要自以为有独特的发现，才会有创作的激情吧？普遍的情gan满街都是，倘不能从中见chu独ju的心liu，最多也只能算模仿生活。内在的新异已被小心地择chu或cu心地忽略，一旦走上舞台和银幕，料必仍只是外在的像。这样的“创作”我在想，其动力会是什么呢？不免还是想到了“迎合”迎合市场，迎合“父母官”迎合一zhong故有的优势话语，或者迎合别的什么。未必就是迎合大众，倒可能是麻醉大众。大众的心liu原本是多么丰富，多么不拘，多么辽远，怎么迎合得过来？惟把他们麻醉到只认得一zhong戏路，只相信一zhong思绪pei走上舞台或银幕，他们才可以随时随地被迎合。所以我又想，是否正因为这堂而皇之的普遍，万千独ju的心liu所以被湮灭，以致中国特se倒要由外国人来判定？还有，为什么要以国为单位来pei制特se？为什么不让每一缕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现其特se呢？

十六

别抱怨摆弄实际之真的所谓艺术总是捉襟见肘吧，那是必然。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，艺术这才发生，若领着艺术再去mo拜实际，岂非鬼打墙？所以，艺术正如爱情，都是不能嫌累的事。心魂之域本无尽tou，比如“诗意地栖居”可不是独享逍遥，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，并且总在黑夜中。

十七

要讲真话，勿瞒与骗，这是中国人普遍推崇的品质。可从来，有几人真能zuo得彻底，真能“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”？（且莫苛求“言必行”吧）倒是常听见这样的表白：“有些话我不能讲，但我讲的保证都是真话。”说实在的，能如此也已经令人钦佩。扪心自问，我自己ding多也就这样。但这绝不是说我钦佩我自己，恰恰相反，用陕北话说：我这心里tou害麻烦。翻译成北京话就是：糟心。有点儿像xi毒，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，又戒不掉。ruan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ruan弱但还是ruan弱着，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“有些话不能讲”——真真岂有此理！

岂有此理就完了吗？钦佩着勇敢者之余，ruan弱如我者想：岂有此理